方忆

杭州西湖博物馆总馆(南宋官窑博物馆)研究馆员

 

---

 

关于天目之概念这个话题，陶瓷考古界上个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时，就曾有过一次大讨论。十余年前，杭州发现了半盏曜变天目，一时间，“天目”二字再次成为学术界的热门话题。基于这样的背景，当时的我很想把这个概念搞清楚，所以联系了在日本认识的一些陶瓷专家和学者，还拜托了东京艺术大学陶瓷专业的水上和则先生，请他在日本收集有关天目的文献，最终形成了一篇与今天演讲同名的学术论文发表在2012年的《东南文化》上。

十余年后的今天，我在此论文基础上，站在文化学的角度来与在座各位一同探讨“天目”这个概念。

>>中日两国天目的概念

天目，其实是一个特定的名词，更多的是文化学上的象征意义，它的特殊概念其实来源于日本。

在日本，对天目概念的理解也分为两个体系：一是日本陶瓷考古界的体系，二是茶道界的体系，两者完全不同。广义上的概念，是日本陶瓷考古界所用，即对中国黑釉陶瓷的总称——无论是否为建盏形态的茶碗，只要是黑瓷都统称为天目。狭义上的概念，即茶道界的概念，“天目”反而是以福建建窑为代表的黑釉茶碗、茶盏的总称。

《世界陶瓷大系》目录与第38册《天目》

将广义概念传入中国并为人所熟知，起到推波助澜之功的是小山富士夫。昭和49年（1974年）平凡社出版过一套由小山富士夫担任主编的《世界陶瓷大系》，共48卷。在中国陶瓷方面，青瓷、白瓷都有单独之册，但是没有名为“黑釉瓷”的一册，而是直接用了“天目”，也就是第38册。可见至少在当时，以小山富士夫为代表的日本陶瓷界的概念里，天目就是黑瓷。

有关“天目”的概念及确切含义，在陶瓷界和日本茶道界仍存在莫衷一是的说法。对于它的来龙去脉，对于它被冠于多项定语之后而形成的所谓不同的种类和名称，诸如“曜变天目”“油滴天目”“玳皮盏天目”“白天目”“濑户天目”等等，究竟该如何理解，这向来是个复杂而又繁琐的问题。

>>中国文献记载

天目名称的出现不是一个偶然现象，它的内涵外延有一个变化过程。首先我们通过对中日两国的文献资料进行梳理，同时结合多年来学者们的研究成果来加以说明。

我通过电子检索的方式，从四库全书中发现跟“天目”相关的条目有1800多条，包含天目这个词根的有2000多条。逐一阅读以后我将其分为几类，然而没有找到关于天目窑或者跟茶文化特别有关的饮用器的记载。

检索结果最多的是地名，最常见的就是我们所熟知的临安天目山。另外，四川、山东、河南等地也都有同名的天目山。

同时，我还在查阅其他非常重要的史料——包括与浙江临安天目山相关的文献史料《北山集》卷十八中的《杭州於潜县治平寺重建佛殿记》——的过程中发现了“天目寺”。文献提到天目寺自唐末五代开始数百年间都存在，而且在治平年间还被赐名“治平”。

《杭州於潜县治平寺重建佛殿记》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杭州考古界专家姚桂芳老师曾对浙江临安天目山地区的古窑址进行过实地调查，同时发现寺庙遗址，其中就有天目寺遗址。在遗址附近还发现了治平年间重修天目寺的石碑，可惜碑上文字大都溃漫，无法识别，所以也不可能将其碑刻的内容与这则文献资料加以对应。

方忆本人实地拍摄的治平年间重修天目寺的石碑

在文献资料里面还发现了金至元时期的《侨吴集·卷十一》，提到了“元普应国师道行碑”，碑文主要是记载浙江天目山著名禅宗临济派大师中峰明本（1263-1323）生平的文献，他是南宋后期至元代时人，被称为“江南古佛”。有一《天目中峯和尚广録 三十卷》流入日本并广为流传，且当时来天目山求法的日本僧人，多参拜过中峰本人，据史料记载还有一些继承了明本法嗣，回国后开山建寺，弘扬佛法。“天目”之名在日传播可能与此人有一定的关联。

五十六世中峰明本禅师形象

《天目中峯和尚广録卷》日本宽永12年（1635）版

除以上所提的地名、天目寺，检索到其他“天目”的含义类型还有：

1.“天目”专指浙江天目山的茶叶，称天目茶为“天池、龙井之次，亦佳品也”。（见明屠隆《考槃馀事》卷四）

2.有些“天目”的含义则比较特别。这其中有记载异人异事的，（如“张陵，字辅，汉光武十年生，天目生，得道，善以符治病……” 见元謝應芳撰《辨惑編》卷四）

3.也有与阴阳八卦学说或天文占星有关的文字 。

以上记载说明，在中国的古文献中，并不见天目与陶瓷器或古窑址的关联。

>>日本文献记载

日本文献中最早有“天目”记载的是元庆二年（1320）作成的《仏日庵公物目录》。

《仏日庵公物目录》（贞治二年（1363）版）选自“金泽文库”

目录中没有“天目”作为饮用器的记录，有被称为“天目真迹”的墨迹2处，题为“天目”的画赞1处。即这里所记载的“天目”应为绘画作品的名称。经日本学者岩田澄子考证，此3处的“天目”就是元代浙江天目山著名临济宗大师中峰明本的代称。

此外，“建盏”作为饮用器在此文献中共有3处记载，合计提到22只。

“天目”作为饮用器的记载，目前所知最早出现于建武二年（1335）9月 。我找到东京大学出版社1968年版的《大日本资料》第六编之二《泊寺院打入恶党等交名文书》,书中记载坏人闯进寺院，院主受损的器物中有“天目盏 二”的记录。

之后有很多日本学者提到天目的称呼，包括《禅林小歌》：“胡兹盘ニハ建盏（堅石ラ以テ作ルナリ）多居タリ、油滴（效能ラ名クルナリ）、曜卞（光ラ持チ毒ラ謝ス）、建龞、胡盏（国ラ名ク）、汤盏（用フル所ラ名クヲ以テ汤ヲ饮ムベシ）、幅州盏（国ラ名ク）、天目（山ラ名ク）……” 

其中“堅石”就是瓷的意思，这段话大致说的是建盏数量很多，还有油滴、曜变、建龞、胡盏、汤盏、福州盏等等。这些盏的命名方式从视觉效果到地名到用途不等，其中“天目”则是以山名来命名的。这是14世纪的后半期到15世纪的上半期的日本文献。

决不能忽视的还有两则非常著名的文献，其一是16世纪初期品评足利将军家所藏唐物的《君台观左右帐记》,其二是千利休（1522-1591）的高足于天正十六年（1588）所著的《山上宗二记》。

《君台观左右帐记》“土之物”章节常为学者所引用，却少有细节考察。其实在土之物记载之前专门有一个章节叫“茶碗物之事”，就有中国青瓷、白瓷、饶州瓷、官窑等名称的出现，并无黑釉。而“土之物”所提器物则几乎都是黑釉。

《君台观左右帐记》东北大学藏本

可见在早期文献里面，至少在16世纪初期的文献里面，黑釉茶碗被独立于其他色釉的茶碗，有专属的词条。

这一大段其实是在介绍不同类型的盏碗特征、地位及价值，以“价值等同于五千匹之物也”这类非常明确的表述记载了这些盏碗，我们可以据此简单了解一下。

上图：曜变  日本静嘉堂美术馆藏

下图：曜变残片  杭州出土私人藏

曜变，为建盏中的无上神品，乃世上罕见之物，其地很黑，有许多浓淡不同的琉璃状的星斑。另外，还有黄色、白色以及浓琉璃色或淡琉璃色等色泽互相交织，形成美如织锦的釉，相当于价值万匹之物也。杭州这件残片也非常好，其实总的品质应该在前者之上。

油滴，日本大阪东洋陶瓷美术馆藏

白覆轮油滴天目茶碗

大阪市立东洋陶瓷美术馆藏

油滴，为第二重宝。其地也很黑，盏心和盏外壁都呈现出许多淡紫泛白的星斑。存世量比曜变要多，价值等同于五千匹之物也。

福建建阳水吉芦花坪窑出土  建盏（乌盏）

福建博物院藏

兔毫盏 福建博物院藏

乌盏，形似兔盏（兔毫盏）的样子。土釉与建盏同样，形状有大小之分。价廉。

以上几种描述可见，这几种盏基本可归于建盏系列，当然现存的油滴盏中也可见北方窑口所产。

鳖盏 江西吉安市博物馆藏

鳖盏，与天目茶碗的质地一样，釉色泛黄且发黑，有花鸟及其各种纹样。价值千匹之物也。我个人推断，所谓鳖盏就是吉州窑系的剪纸贴花类或彩绘类的盏。

能（或鲐、態）皮盏（玳瑁纹茶盏）  日本私人藏

灰被天目——夕阳  

选自《唐物天目——福建省建窑出土天目与日本传世天目”的特展》

能（或鲐、態）皮盏，也与天目茶碗的质地相同，釉色黄中带橘色，盏内外布满淡紫色的星斑。廉价。此为我们现在所说的吉州窑系的玳瑁纹茶盏。

天目，众所周之，以灰被为上品。因为不是公方（将军家）的御用之物，谈不上价格（即便宜得说不出价格）。 

从此文献中可见两点，其一，天目是分列与天目是独立于建窑系和吉州窑系盏之外的另一个种类，也有不同的品阶。灰被天目的产地已找到，即福建的茶洋窑，包括在新安沉船里面也有大量的茶洋窑器物。其二，这个以“天目”为名的形态的茶碗，在记载中价格是很低廉的。

再看《山上宗二记》（我查阅的是表千家本的版本），其中也有关于“天目”的记载。标题是“天目的事情”，内容为：绍鸥（武野绍鸥 1502-1555，茶人，千利休的老师）旧藏一只。另外还有一只白天目。现在出现了“白天目”这个概念，说明“天目”这时已经不是仅指代黑釉瓷了。

使用志野釉的濑户烧 白天目

这是濑户烧白天目，并非中国制作，而是日本模仿了中国建窑的形制来制作的。日本在相当于我们宋元的时期有濑户烧出现，所以他们本地产的叫濑户天目。

文献提到“灰被天目”数量庞大、窑口复杂，且有上中下品之分，因此在数量上很难把握。

黄天目 德川美术馆藏

文中还提到：“黄天目，比灰被天目要次，只天目在世上的存世量较多。此三色天目（即黄天目、灰被天目、只天目），都被称作天目。天目的釉水柔和，形状以器形深的为好。以上说法为口传。”

"建盏有影星、油滴、乌盏、別（鳖）盏、玳皮盏，这六种都属于建盏（但是，文中只提到五种）。价廉。以上说法为口传。"

黄天目我们比较清楚，但“只天目”究竟是什么天目我现在也没搞清楚。

值得注意的是，到了16世纪末，茶盏的评价标准出现了变化，由于“侘（わ）び茶”（千利休主张的，讲求“枯”“寂”等概念的茶文化）的盛行，使得日本茶道界的审美观发生了变化。虽然我们可以看到建盏被放在天目的事情当中讨论，但由于釉色或者存在各种曜变的情况，而被分开记录。

与此同时，“天目”的名称也更为多样化。比如《茶道全集卷六》中出现了玳皮盏天目、黄天目、油滴天目、珠光天目（珠光天目相当于龙泉窑系篦纹青瓷碗，福建北部也有生产）、濑户天目、白天目、菊花天目等等。

珠光青瓷茶碗 出光美术馆藏

菊花天目 藤田美术馆藏

此外也有让我们搞不清状况的“塗天目”“ つなき猿天目”“濑户天目手”“ 天目濑户形”“天目形高丽”等等。说明这个时期已经开始出现以造型和形态来判断何为天目了，茶道界对这一概念有点混乱了。

从16世纪末一直到18、19世纪，“天目”已成为一种固定形状和式样的茶盏的总称而被使用着。可能只要是此类钵形的茶碗或类似这种形状的茶碗——不分产地（即进口货或者国产货）、不分釉色，甚至可以忽略除器形以外的其他装饰特征——都可直接冠以“天目”的名称。

满冈忠成《茶陶》

现在日本出版的茶陶类或者茶具类的“天目形”就是上图中这个形，即传统建盏身腹、口沿略有束口的，再次印证天目变成了一个形状的概念，这种认知上的变化是非常有趣的。

>>对天目的认知和考察——两个纠纷的问题

1、建盏与天目的关系 

建盏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和“天目”划上等号？或者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天目”的概念中包含了建盏？从文献资料上看，二者从来就是被分开阐述的。

日本文献中有关建盏的最早记载大约出现在镰仓幕府时期的掌权者金泽贞显（1278-1333）与其父显时的饮茶资料中。这比作为饮用器的“天目”在日本文献中出现的时间要略早。

从价格看，在14世纪至16世纪初，建盏的价位比天目高得多。然而在16世纪末的文献中，虽然建盏与天目分开称呼的情况依然存在，却由于“侘（わ）び茶”的盛行，使日本茶道界的审美观发生了转变。建盏从茶盏中的高级品，一落而成为廉价物。同时，“天目”一词的外延也进一步扩展开了。

“天目”在后来可能只是作为茶碗的一种固定形状的代名词而被茶道界所使用，它不再是最初纯粹的“天目”的含义了。到19世纪以后，在日本茶道界，“天目”已演变为包括中国建窑系列、吉州窑系列茶碗以及所有与那种束口、深腹、高圈足茶碗形状相同或接近的各类唐物茶碗或和物茶碗的总称。 

虽然现在日本陶瓷界或者茶道界还是有点混乱，但梳理一下文献，我们可以发现其实脉络挺清晰的，就是这么一个变化的过程。

2、天目等同于黑瓷或者黑釉

日本考古界会明确地将所有黑瓷与天目划上等号，推波助澜者非小山富士夫莫属。此后，反对的声音也出现过很多。

早在1979年，日本学者奥田直荣就在《天目》一文中提出不同的看法。他基于日本茶道界的立场，认为“天目”等同于黑釉是“不懂常识”；1987年，汪庆正先生主编的《简明陶瓷词典》中也提到要将“天目釉”正名为“黑釉”；10年之后，在《中国古陶瓷研究 第四辑》中收录了欧阳世彬等三人合著的论文《“天目”新考》中，也对此说法持反对意见；2010年2月27日，在日本静嘉堂文库美术馆举办的“茶道具名品展”演讲会上，永青文库的馆长竹内顺一发表了题为《关于天目》的演讲，在讲稿的起首部分也明确指出，他本人对于“天目”问题的探讨不是基于“天目”等同于“黑釉瓷”的说法，而是将“天目”的认识放在天正10年（1582年）“侘（わ）び茶”盛行的鼎盛期来考察。

可见，凡是黑釉瓷都称之为“天目”的说法只是日本陶瓷考古界约定俗成的看法，日本茶道界并不完全认同。

本文根据方忆2024年12月9日在“天目山窑文化再发掘——历史、考古、数字化与传播”学术研讨会上的主旨演讲整理、节选而成。图片由演讲者提供，仅供教学使用。